《生育囊》
赵安平又怀上了。
啪!
他的脸被一巴掌打向一边,红肿起来只是几分钟的事。
“对不起,妈。”
孕肚已经明显,赵安平扶着座椅把手颤着腿站起来。跷二郎腿的蒋姿垂下脑袋划拉手机,当没听见。
“吃这么多药还是不行,生不出女娃的烂命!”
婆婆三角眼吊着像庙里罗刹,男产科里穿着孕装的男人们微微抬头看着面前闹剧,低头嘴抿成直线,那些巴掌没准儿也曾扇在他们脸上。
“我…对不起。”
不断道歉,赵安平哽咽起来,流下的泪滴落在隆起的肚皮上,陷进了纺织纤维。
世界在千年之后重新循环颠倒,人类社会回归最本初的形态——母系。
男人是女人的附属品,为了保护女人、为了繁衍,他们被植入【生育囊】,赵安平是其中之一。
“你已经打了两次胎,生育囊的活性大大降低,选择流产可能会永久丧失生育能力。”
回家后医生的话徘徊在脑子里,赵安平攥起手抠着死皮,寸头遮不住脸的红肿,孕期情绪反复压迫他的呼吸。
蒋姿歪沙发上抹掉袜子开了一把游戏。她保养得好,三十多岁的脸蛋极少有皱纹。
“别傻站了。”
“生完这个再生,不生出来闺女不算完。”
语气不耐,女人明显对今天的检查结果失望透顶。家里只有她一个独苗,要是没有闺女传宗接代不得让亲朋好友看笑话。
“当初娶进门看你屁股大能生闺女,没想到这么不中用。”
婆婆瓜子磕的咔咔响掉着碎沫,口水连着皮扔在桌上,赵安平低头摸摸自己的肚子,里面是他拥有的第三个孩子。
想到这里,他咽一口气喉结鼓动没有出声,弯腰捡起蒋姿的袜子连同婆婆的脏衣服塞进了洗衣机。
滚筒旋转搅动他的影子,赵安平呆呆看着上面扭曲的男人,摸了摸肚子。
再生一个好了。
怀孕第五个月。
赵安平站了很久,抬手敲了敲办公室的红木门。
“张姐,我来请孕假。”
他是一个办公室职员,上大学时家里不让学艺术,最终选了经济类专业,好找工作。
男孩子上上班就行,体面,将来嫁人婆家也喜欢,一辈子安稳。
红门张开像唇,里面的女人看他走进来,推推眼镜站起身。
“怀孕了?”
四十多的女人,肥胖,肉和粉往下坠。
“怀孕可不好办……”
挨着他若有若无蹭两下,手搭上他的肩膀。
“也不是姐不给你请,只是现在行业竞争压力大,一个职位太多人等着了。”
“你放几个月孕假,你的工作肯定要有人做,等你回来的时候…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手指是脏水中的蛭,吸在他的肩颈与腰,赵安平最后感受到了屁股上的触感,没有拒绝。
家里并不富裕,需要这份工作。
“我已经陪过你了。”
“那是为了做项目。”
“我现在怀着孕。”
“怀着孕也可以。”
赵安平喉咙发干,下意识摸摸肚子,半晌没说话。
张姐慢慢笑了起来,又捏了两把。
这个男人明白什么叫做绝对服从。
“好男孩。”
孕假批下来的很快,赵安平闲下来后日日要去菜市场买菜,婆婆回了一趟老家,蒋姿不会做饭。
“安平,你去医院检查怎么样?”
“还好,男孩。”
“哦……挺好,挺好。”
“那你要生下来吗?”
“生,我老婆说生下来。”
“看你老婆多疼你,怀个男孩都让生下来。”
“嗯。”
“没关系,长大了安个【生育囊】嫁人就行了。”
“嗯。”
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循环。那些买菜的男人们,怀孕的,没怀孕的,都在看着他的肚子。
有了生育囊,男人才拥有价值。
生出来女儿,才会被人看得起。
他妈妈在出嫁前告诉他,有了女儿,婆家就会高看你一眼,你表哥生了俩,可别提多幸福了。
赵安平想到这里有了劲儿,抬起一盆脏衣服去卫生间,这些面料不能机洗。
有了女儿,生活就没这么难捱了,他希望着。
大肚子让他弯腰困难,要搬个板凳洗衣服。水面把粗糙的指节折断,不冷,却让他的心颤抖了起来。
手指已经泡在水里很久了。
裤子口袋里有硬物,他攥着,薄片握着发疼迟迟没有拿出来。
他知道那是一张房卡,情侣酒店的。
不止一次发现了。
“安平,那是不是你老婆?”
那天看到她穿着短裙和另外一个男人走了进去,脸上是经久没见过的笑。
那男人高大,看起来是个能生女儿的,不像他。
冷水沁入骨骼,他摩挲很久,把卡塞了回去。
床上打游戏的女人没有洗脚,能闻到味道。赵安平扶着肚子坐到床边背对着她。
“还不睡吗?”
“早着呢。”
“今天辛苦吗?”
“跑了两个业务,累得要命。”
“我煮了粥,要喝吗?”
“等会儿,急什么。”
他们只有这些话题,赵安平想多说些什么,让她问问自己辛不辛苦,有没有想吃的,想让她感受自己肚子里的孩子,如果它不是个男孩的话。
他静静看向窗外,黑夜会给大脑加持更多情绪。
天空把所有黑暗都萦绕于他身旁,一晃过了三十年,他好像没有一天快乐过。
这样是对的吗?
赵安平看向握着手机不知在和谁聊天的女人,选择了停止思考。
思想是血铸成的花,无法让它绽放,那就将种子深埋于地底,起码它还能活下去。
不只是他,所有男人都是这样。
怀孕九个月。
身体笨重得连翻身都困难,四肢肿胀穿不进去鞋子,生育囊压迫赵安平的膀胱,尿频,有时还会尿床。
“你有完没完。”
蒋姿捋一把长发恼怒看着床上一直发出声响的男人,肚子高高隆起,面部浮肿丑陋不堪。
“我睡不着。”
“睡不着你去隔壁屋。”
蒋姿眉头皱得高,她有很强烈的起床气,看着他像是看一只不讨喜的狗。
赵安平沉默了。身体上的痛苦与长期得不到疏解的内心冲撞着他,胀破血管。
“我怀孕了,为什么不能理解一下我。”
声音发颤,赵安平的喉结一上一下咽着口水,掀起反抗的第一步最需要勇气。
“哪个男人没有这一遭?”
蒋姿掀开被子,看着他笑,牙很白。
“我爹怀孕的时候就没你这么做作。”
“怀了个带把的,没甩了你就不错了,有什么不满意?”
对于女人来说,没有和男人离婚已经是天大的恩赐,生不出女儿的男人,没人会想要。
赵安平喉咙卡住,这些话让他嘴唇泛干,皮膜粘连又启开,他最终缓缓开了口。
“可你,已经出轨了不是么。”
他陷在床里听着鼓擂一般的心跳声,终于说了出来,没有再胆怯。
蒋姿静默了一会儿,淡淡。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。”
又是沉默,随即慢慢笑了起来。
“天下没有不偷腥的女人。”
像饿了就要吃饭一样理所应当。
她的声音刺耳,激得男人眼睛睁大,以往的种种积攒涨起了浪潮将他吞没,种子被冲出土壤接触到了水源。
“不对…”
“我要和你离婚。”
声音抖动压制不住,种子在发芽,抽枝,迎接盛大的阳光。他知道上百年来没有男人敢对女人提出离婚。
可他受够了。
蒋姿也受够了。
啪!啪啪!
一巴掌、两巴掌,扇在他脸上。让他跪下又拽着短发薅起。
男人鼻子出了血,嘴角扇烂半边。
蒋姿新做的指甲刺进他的腮帮子,把他从卧室打到了客厅,笑得狰狞。
“能耐了?”
“只有我不要你的份,你也配?”
讥讽的话萦绕耳边,赵安平护着肚子蜷缩,眼前被泪铺满。
所有不幸都降临在他身体,撕咬着残破的肌肤,或许宇宙从混沌初始就带着不公,创造了性别,创造了差距。
从没有创造平等。
脸被摁在地上,他透过泪水看到了茶几上的水果刀,红色的柄像是果实,线条光滑流畅。
他被水泡的发胀的手指动了一下,
他想杀她很久了。
救护车警报响起,吵醒了楼层里的每一个住户。
“怎么了怎么了?”
“好像是403室的男人要生了。”
“蒋姿那家?”
“是啊是啊。”
“怀的是个男孩吗不是?”
“是啊,搞不懂怀个男孩生下来干嘛,赔钱货。”
议论声消失在了夜里。
有一层虚无笼罩在周身,浮浮沉沉。
赵安平躺在台子上,明亮的手术灯映照在瞳孔,刺眼。
医生在准备接生。
“早产一个月。”
“之前生过孩子吗?”
他摇头,麻木盯着手术刀。两个小时前,他终究没有拿起刀,或许是不敢。
“没有生过?那要做好心理准备。”
医生慢慢用酒精棉球擦拭刀身,眼尾瞟向他,见惯了。
“因为【生育囊】的特殊构造,剖腹的时候不能打麻药,不然对孩子不好。”
【生育囊】没有合适“出口”,只能切开接生。
赵安平的眼睛慢慢睁大,想要说些什么,医生已经用纱布堵上了他的嘴。
“忍住。”
女人笑着,手术刀高高扬了起来。
“啊!!!”
赵安平猛然睁开了眼睛。
虚无骤然被打破,家里的吊顶上几颗暖色的黄灯闯进了他的瞳孔。
喉咙干燥不堪,肺部像灌进铅水,他混乱的大脑盘根交错,脑神经纠结缠绕让他丧失了感知能力。
手术刀……
“怎么?”
柔软的女声响在耳边,赵安平的呼吸暂停,转头。
女人正柔和的注视着他,脸上还有自己妈妈一巴掌下去留下的红肿。
那双洗过他沾着口红印衣领的手正慢慢抚摸他,皮肤能感受到粗糙的茧
“做噩梦了吗老公?”
蒋姿一直温柔。
梦,原来是梦吗?
好真实的梦,混乱的社会纲常,畸形的人伦关系。疼痛感似乎真实存在,搅动着他的腹部,刀划破皮肉,逼他生出来孩子。
赵安平心口惊悸,看着蒋姿,忽然不受控制流下泪来。
只有他知道经历了什么,只有他知道,那是梦,也是现实。
人类总是自夸为高级动物,却只有在刻骨经历过后才会懂得感同身受。
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。
对不起有了外遇;对不起让她打了两胎;对不起让她怀着孕干家务;对不起看她被上司欺负,视若无睹……
对不起,逼她必须生出来男孩。
抬手,想要拥抱她,亲吻她。手臂牵动了肌肉,他只一瞬间停止了动作,没能抱到她。
腹部的剧烈疼痛扯动神经,梦中的痛苦不知为何在他惊吓过后依旧存在,赵安平终于感受到了,彻底醒了过来。
冰冷又尖锐,不是梦。
蒋姿悬在他身上,静静盯着他,经年的操持让她丧失了年轻容颜。
没有表情,像流产那天,像被打那天,像知道他出轨那天,像弯腰为他洗衣做饭的每一天。
干涸的枯唇蠕动两下,音节丧失活力。
“疼吗。”
疼吗?疼。
隔着涌出的泪,赵安平看她,缓缓握上了腹中半刺的刀。
红色的柄像是果实,线条光滑流畅,和梦中的一样。
喉咙打了结,颤抖。
“老婆……”
“是我。”
蒋姿眉眼变得温柔起来,像一颗深色的种子,赵安平看到了她瞳孔里碎裂的【枷锁】。
女人握着刀柄,用力按了下去。
她想杀他很久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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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篇是【幻想】
第一篇是【悬疑】赛道的《食脑》
原创故事,谢谢支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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